三少四壯集-消失的屋頂

  • 2010-04-15
  • 中國時報
  • 【郝譽翔】

     高雄於我,宛如一首飄揚在屋頂上的童話,或是牧歌。然而十多年後,大統百貨毀於一場大火,而城市也陸續蓋起摩天高樓,童年那一片與天空相連的屋頂,終於從此消失地無影無蹤。

     我在高雄出生、長大,直到七歲,關於那一段童年的歲月,如今只剩下不連貫的蒙太奇畫面拼貼。

     首先浮現在腦海的是大統百貨頂樓,一座屬於孩子的遊樂場。我們站在擁擠的人群中,伸長脖子仰望城堡的鐘樓。當秒針一點一滴逼近整點時,我的心臟就像一顆被掐住的汽球,興奮地快要爆裂開來。整點了,一陣輕快的音樂響起,城堡大門啪地打開,白雪公主和七矮人魚貫地走出來,快樂地在人群的上方跳起舞來,空氣中似乎灑滿了神聖的金光,繽紛的花雨,依依落在我仰望的臉龐上。我著迷地看著這一幅畫面,看美麗的童話帶著屋頂上的人群騰騰地往天空飛升,飛離了這一座灰撲撲的城市。

     然後記憶的蒙太奇跳到下一幅畫面,也是在屋頂上,那是我位在大連街的家。一直到很久以後,我才知道那原來是一條有名的皮鞋街,如今它卻和人一樣,走過了興盛和衰落,也隨著時光悠悠地老了。但在我記憶中,它卻還是樸實清純的年輕模樣,兩排矮矮的透天厝安靜得不得了。我清楚記得的還有一位鄰居的小女孩,和我同年,讀同一個國小同一班。他們家確實是開皮鞋店的沒有錯,或許,竟是這一條街上的先驅者。女孩的身上總散發出一股濃濃的皮革味,就連頭髮、眼睛和皮膚的顏色,也如同皮革一般的褐黑。放學後,我們兩人總是結伴一起回家,遠遠就看見她父親站在店門口,高大的身影像是一座小山,而背後就是櫥窗內一雙雙排列工整的皮鞋。

     我們各自回家沒多久,女孩就會從屋頂上翻過一道小矮牆,來到我家,趴在漆黑的樓梯口,朝下大喊我的名字。我立刻蹬蹬地往上跑,仰頭看見她的臉龐,從樓梯盡頭探出來,背著天光,然而她的身後卻是一方明朗的藍天,充滿了耀眼的光。我一口氣跑到了屋頂,上面風大,吹得我們兩人的短裙嘩啦啦飛揚。而屋頂上除了一座水塔,其餘空間全是我們的,我們玩跳格子,玩扮家家酒,兩個人都爭著要當媽媽,沒有人想要扮爸爸。因為扮爸爸太無聊了,除了坐在椅子上喝茶看報以外,什麼事也沒有,而當媽媽卻可以化妝、煮菜、掃地、照顧娃娃。我們對於父親的角色實在是缺乏想像。

     我好像從來不覺得,這缺乏想像是一種痛苦,更沒有察覺到,那是因為在屋頂下的我的家,只有母親而沒有父親的緣故,所以我無法想像父親到底在家中會做些什麼?而鄰居的女孩也不能,因為她的父親總是坐在皮鞋店裡,就像是一座沉默的山。我們的年紀還太小,並不能意識到生活中所隱藏的缺憾,只是趁著放學的午後,在屋頂上快樂地嬉戲奔跑,放眼望去,沒有高大的建築物破壞天際線,所以地球還是渾圓完整的,而我們在上面跑著跑著,不禁幻想自己是一只隨風遠逝的風箏,把整座大高雄全都踩在自己的腳下。傍晚時分,我甚至可以看見母親下班回家的身影,從地平線浮出來,就像是一輪早出的月亮。

     高雄於我,宛如一首飄揚在屋頂上的童話,或是牧歌。然而十多年後,大統百貨毀於一場大火,而城市也陸續蓋起摩天高樓,童年那一片與天空相連的屋頂,終於從此消失地無影無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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