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時報    E4/人間副刊           2010/06/28

永恆與無常──2010世界盃足球賽

詹偉雄】 
  足球宛如人生,兩者都是一連串「永恆」與「無常」的隨機組合。平常我們過日子,不如意事者十之八九,天外飛來喜事則百中有一,這上帝打給我們的謎語雖然易感也好懂,然而大部分人可不是作家荷馬,能把人類的內心事件和外在命運說成史詩,但你只要看看世界盃,一場法定九十分鐘的足球賽事看下來,不必言語、不分階級,任何人都懂了。 
  有人說,今年打到第七場的NBA總冠軍賽,漫長、乾涸、煎熬,是一場最像足球的籃球賽。 
  波士頓塞爾蒂克以近身肉搏的協防,箝制了洛杉磯湖人一向雲彩般的球路,禁區內的天空與草原率皆黑雲一片,即便擅於飛翔的寇比.布萊恩也察覺空氣稀薄。這是近年少見的──防守型球隊與進攻勁旅的七盤大戰;這第七戰,如果以例行賽的角度看,兩隊演出有如荒腔走板的爛打爛射,命中率都低到國中水準,但你如設想到這是季後賽鏖戰一個月、崩潰邊緣的最後一戰,它便立時顯得不同,所有的死纏爛打一旁都有聖歌詠唱,它是近年最偉大的籃球賽。 
  一開局,湖人就沉入深淵,投射彈道偏離,塞爾蒂克教練瑞佛斯小心翼翼把球賽導入低比分節奏,準備在第四節徹底埋葬這群不識苦澀的傑克‧尼克遜子民(當年他演完「飛越杜鵑窩」後,就成了洛杉磯主場館中的活動招牌,而且他始終坐在敵隊教練身旁特別座)。然則,上帝的旨意終究無常,剎那間,地獄的天際射下一道光,紫金色的球衣閃了閃,湖人的球勢開始逆轉,這時距離終場僅餘六分十二秒:先是控球後衛費雪一記高拋物線的三分彈中的,再來是寇比兩罰俱中,全場苦苦追趕、最多落後十三分的湖人一下子把比數超前五分。1 080p高解析電視螢幕上,凱文‧賈奈特的黝黑光頭上奔湧著晶亮汗珠,嘆息的五官宛如波士頓美術館將軍石膏像的剪影,這名近七呎的塞爾蒂克大前鋒深知:這一系列、這一生離NBA總冠軍盃最近的日子,剛剛才從手中滑溜而去……, 
  像一顆在草原上滾去的足球那樣! 
  足球場上的人生史詩 
  足球宛如人生,兩者都是一連串「永恆」與「無常」的隨機組合。平常我們過日子,不如意事者十之八九,天外飛來喜事則百中有一,這上帝打給我們的謎語雖然易感也好懂,然而大部分人可不是作家荷馬,能把人類的內心事件和外在命運說成史詩,但你只要看看世界盃,一場法定九十分鐘的足球賽事看下來,不必言語、不分階級,任何人都懂了。 
  足球中最常見的一種永恆,就是「磨難」。再也沒有一種運動,得分是這麼困難,而努力又是如此徒然。一場賽事中的二十名球員,每個人平均得奔跑上十公里,其中有的是瞬間燃燒醣分的疾奔,有的則是乳酸激烈攪和後的拖行,中間混合著殺戮性質的鏟球、類格鬥式的爭位搏擊,還有隊友一個失準的誤傳時,你得沒了命似地力挽狂瀾的追逐……。殘酷的是,足球場上絕大部分的用力都是徒勞,本屆世足開幕戰,地主南非迎戰墨西哥,兩隊共奔跑了235.04公里,合計傳球 896次,但最終只能促成23次射門,而其中也只有43%射正,九十分鐘下來兩隊都各進一球。這漫長、乾涸、煎熬、恐怖平衡下的時光,不正是凡夫俗子們的工作人生嗎? 
  另一種永恆──也是足球最引人爭議之處──則是「不公」。這不是說場上的裁判、賽制、球員刻意打出一種假球,而是在偌大的球場上(長邊100到110米,短邊65至75米),一位主裁判、兩位邊線裁判、一位助理裁判的八隻眼睛,很難完全洞察混沌、電光火石的場上動態,裁判們的漏判、誤判、使性子對抗性地判,早已被認定是比賽的一部分。在棒球、籃球的決賽中,通常都有七戰四勝這樣的賽制來求取最大公平,網球裡甚而有那種長盤決勝盤可以讓你們打到地老天荒,直到確實有一方連贏兩局(讓輸家心服)為止,但世界盃足球賽進了十六強後就是淘汰賽,不公的代價如太空梭爆炸般就是種心碎的永恆。 
  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 
  一九八六年墨西哥世界盃的八強戰,阿根廷對上英格蘭,比賽為了迎合歐洲衛星轉播,竟然選在攝氏三十八度的中午十二點開踢,墨西哥市阿茲提卡體育場湧進114,580名觀眾,阿根廷人馬拉度納率先發表怨言:「這是煮ravioli(義大利水餃)時間,不是踢球時間。」上半場,高溫,加上2240公尺海拔的少氧空氣,束縛了兩軍人馬,0 :0;下半場開賽六分鐘,小馬隻身盤球入禁區,導腳給右側隊友,頂住位子的英格蘭後衛出腳要解圍,沒料到沒中球心,皮球擦了鞋邊後軟綿綿地躍起,這時只見身高一米八五的英格蘭守門員希爾頓立定門前,要把這球一把擒下,沒想到一米六三的馬拉度納不知由何方竄出,說時遲那時快,他腿一蹬、頭一扭、手一舉,球兒應聲破門而入,希爾頓大聲向主裁判投訴這是顆手球,但那位突尼西亞人不為所動─ ─當你慌了手腳,「頑固」似乎是自保的唯一門道,這同樣與俗凡人生有夠像;而小馬怎麼說呢?他的回答已成世紀名言了:「進球的是馬拉度納的頭和上帝的手。」 
  但即便前車之鑑俯拾即是,「上帝的手」仍然到處作祟。世界盃小組賽美國對上斯洛維尼亞那場,這雖然是一場三億人口大個子與205 萬寡民小國之戰,但美國隊可是一路被對手壓著打,上半場0:2落後,下半場美國隊大夢初醒,中場球員林登‧唐諾文滿場飛,隻手創造了三個進球──第一顆是他由球門右邊斜路單刀,把球削過守門員半張臉的割喉之作;第二顆是他大腳吊門,隊友布萊德雷恰好一溜到位,腳背勁射入網;引起爭議的是第三球,唐諾文開右側自由球,起腳剎那,禁區內雙方球員亂成一片(由慢動作重播畫面看,你會說那是舞蹈而非足球),但球兒飛到之時,剛替補上場的黑人小將埃都箭步迎出,瞬間掛網,可惜主裁判同時吹響犯規哨音,原本反敗為勝的戲劇進球頓成泡影。事後電視畫面重播,卻怎麼看都不見美國隊有哪個球員犯規,而吹哨的馬利(國土比台灣大上34倍的西非小國)裔主裁判也始終沒解釋這個犯規判決。 
  勝敗往往一瞬間 
  六月二日的美國職棒大聯盟例行賽,底特律老虎投手賈拉拉加投了 26人次的「完全比賽」(無安打、失誤、四壞球等任何安全上壘),沒料到接下來由於一壘審喬伊斯的誤判讓第27個打者上壘,活生生搞砸了一個投手一輩子最驕傲的記錄(大聯盟從1880年迄今只出現20場「完全比賽」,平均15000場才得有一次),但下了場的喬伊斯馬上知道自己錯了,公開道歉,隔天的比賽他輪值主審,老虎隊派上賈拉拉加遞上攻守名單,象徵性地原諒了這位犯錯的「老鳥」(大聯盟執法24年),喬老淚流滿面、觀眾為悔改者給出掌聲的畫面,說明大聯盟仍有實質正義,但你瞧瞧:這位馬利籍的主裁判可是頭也不回地走出世界盃,不想帶走任何雲彩。 
  這也說明了,「永恆」與「無常」多麼像是一對孿生兒。英格蘭門將格林會讓一顆小便球從手中溜走,使球隊穩穩的一勝淪陷;西班牙會外賽十連勝,但由世界最華麗中場雙人組哈維和伊涅斯塔(西甲豪門巴塞隆納之所以是巴塞隆納的關鍵之一)主秀的開場,居然以零進球敗給瑞士;三屆冠軍德國隊以4:0 KO澳大利亞,下一場則是以0:1 爆冷不敵塞爾維亞。胸有成足的巴西隊總教練鄧卡明白「無常」有多苦澀,一九九四年他當隊長的巴西能取得冠軍,靠的是隊手義大利離譜的PK罰球,五球中有三球失準,其中包括Johnny Walker後來做廣告腳本的巴吉歐那記沖天炮──因此這回他挑選巴西隊員,刻意地放棄美技的羅那汀荷、彗星天才Pato,而專找一幫能降低失手率的球手,特別是執行死纏爛打的防守──如塞爾蒂克般能圍成黑雲一片的那種。 
  四年一度的狂熱六月 
  碧綠的草地上,羅傑‧費德勒正經歷他在溫布敦草地球場上最難堪的第一輪,面對哥倫比亞人法雅,好像中了他左手畫出的魔咒似的,連兩盤,費德勒昔日主宰溫網的高壓正手拍失靈,非受迫性失誤如高血壓的水銀柱竄高,法雅的平擊球角度來得又大又斜,總是落到陽光明媚的空檔;球王的喘息聲你清晰可聞,這景象在夏天的倫敦過往從未得見。 
  是啊,然而也就是在那第三盤的崩解邊緣(去年冠軍首輪爆冷輸球?),費德勒一記凌空拍背截擊,接上了天際那道射來的光,自此,四個破發點連續救回,奇蹟似的,他君臨天下的球感回來了,法雅被連趕三盤,終盤甚而是0:6未保一局地頹唐棄走。 
  是啊,在四年一度、7.15億人口觀看的、世界盃足球開踢的冬季六月,每種運動都免不了沾染一下足球味…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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