euca的部落格

    　出版《江湖在哪裡？─台灣農業觀察》之後，我跑了一些行程。有獨立書店的新書發表、文史社運團體舉辦的座談，也踏入久違的大學校園，和學生們交換經驗。到過台北、新竹、台中、彰化、雲林、嘉義、高雄、與花東等地，我特別記得有位媽媽問我，妳最擔心的是什麼？

    　我說，我最不想遇見的未來，是走在台北街頭，有一堆人向我乞討。我很難忍受那樣的「想像」，尤其那「想像」，成真的可能性頗大。我對發問的媽媽提起紐約、波士頓、東京……，我拜訪過的繁華所在，路旁、騎樓下、大樓底、公園、堤岸邊，到處都是流浪漢、沒有家的人。沒有家的人，在車潮、人潮匯流的紐約街道，彎下身，撿起被丟棄的菸頭，猛吸個兩三口；在東京的公園裡，翻找垃圾筒內骯髒的食物。

    　「你知道嗎？」我也在某次座談會，聊到柬埔寨的吳哥窟，說起那晚，我在暹粒市，滿是餐館攤販的商街，吃一盤炒飯。對我而言，便宜的、幾十塊台幣的炒飯。但我身邊環繞著，飢餓的小孩，簡直如蟻群。我吃了幾口飯，終於受不了，叫喚身邊一個小女孩，將炒飯挪到她面前。她猶豫了一下，拿起湯匙，卻沒有將飯往嘴裡送，而是一口一口，餵給她懷中抱著的弟弟吃。五、六歲面黃肌瘦的姊姊，照顧襁褓中的弟弟，自己連一口飯都沒吃。我看著忍不住掉下眼淚，非常、非常難受的經驗。

    　至今，我對滿是貧童的觀光「勝地」，仍不免心懷畏懼，非常不想去面對；不想去面對那種，自己無能為力，卻眼見他人明明白白正在受苦的處境。

    　但若是有一天，不需要出國去觀光，走在海島的城市街頭，迎面便是飢餓的台灣小孩，伸出手……。我實在很難接受。「這是我們要的未來、努力打拚的方向嗎？」我沒有激情的喊出口，但心底如此感慨。

    　若那樣的未來，果真來到，到時候會是誰（及誰的子孫）流落街頭？會是誰買不起食物？記得，在某次座談會時，當我這樣問，台下一位沒有工作的女孩，指了指自己。

    　我會意的笑了，是啊，我們都知道，台灣─難道是順應世界潮流？─正朝Ｍ型化的社會發展。有錢的人有本錢，越來越有錢，沒錢的人，越來越沒本錢翻身，而且，最重要的是，有錢的僅是少數，相對沒錢的卻越來越多。

    　已有太多數據，顯示這趨勢，譬如就行政院主計處的統計，台灣七十萬戶最低收入家庭的年均收入，從二○○○年的五萬三千多元，逐年遞減--請注意，是遞減--到二○○六年的三萬四千多元，而最高收入的七十萬戶家庭（包括特別高收入的、全球資產排名前幾名的富商家庭），年均收入從一百六十二萬，逐年上升、上升到一百七十四萬。將近五十倍的差距，還在拉大中；像是拉陡了坡度，致使中間階層不停的向下滑落。

    　這當然是很多因素造成的，而我就我的觀察，想特別指出，農業政策和貧富差距拉大的關係。

    　我的理解是這樣的，農村裡的農民，若生活不易、甚至過不下去，便容易賣掉土地，被迫或自願性的遷徙到機會好像比較多的大都市，而一旦進入都市，找不到工作，租不起房子，沒了回鄉的車資（家鄉也再沒有土地或房子），便一步一步，被驅趕至街頭。

    　許多國家的城市遊民，不乏來自貧窮的農村。而農村為什麼生活不易？和剝削小農的發展政策脫不了關係。譬如台灣，從五○年代、六○年代到七○年代，政府政策性的、對農民加重課稅，同時給予企業補助、甚至免稅。到八○、九○年代，甚至直到今日，優惠財團的政策，仍持續擴大推行。然後農村裡，離農的人口一日多過一日，休耕荒廢的田地，一塊多過一塊。農業縣選出的黑道金牛民代，「順勢」提出農地自由買賣，說是為了「農民」的利益，所以要讓農地可以自由的蓋房子。

    　但誰會買農地來「種房子」？「種滿房子」的農地，賣給誰？誰將從「種房子」的過程中賺錢？答案很明顯的指向建商。而建商炒作土地，絕對是造成貧富差距拉大的重要因素之一。

    　「那怎麼辦？」不少朋友這樣問過我。說實在的，我沒有什麼標準答案。但若是你問我，最近想做什麼？明年度有什麼期望？我會告訴你，讓我們擋下農發條例第十八條修正案吧！別在放任農地一塊一塊變建地。我也想請你持續關心，土地被盜採盜挖的事。

    　二○○六年我們村庄（彰化縣溪州鄉）三個小孩，死於農地被盜挖泥沙所留下的坑洞內；二○○七年十月，台中縣神岡鄉，同樣的悲劇再度發生；二○○七年十二月，苗栗縣大安溪畔農地被盜挖砂石，坑洞大到必須要划船通行；然後新竹縣芎林鄉，爆出前村長因反對砂石業者開挖，被黑道打到身受重傷……。

    　這些那些，都是造成貧富差距拉大的原因之一。

    　所以，為了不想在海島台灣、我們的家鄉，隨時隨地，遇見蜂擁而來的乞討的小孩，讓我們做些事吧！（作者為作家）